作品《圆觉》。
陈小丹
潮州的清晨常常是安静的,不是那种死寂的寂,而是一种水声不动、鸟语藏枝的含蓄。仿佛整个城市把呼吸都拢住了,等第一缕米香从窄巷飘出,再和着石板上早行人鞋底的“咯噔”声,一点点苏醒过来。
在枫溪老街的一隅,有一家低调的老铺——“祥记”。三层灰墙,朱窗紧闭,门头的一块黑底金字匾额已经被岁月磨得微微发亮。门一推,一股暖陶的气息扑面而来,不是那种新火急烧的灼热,而是一种历经年岁反复焙火之后的沉静。壶架上,一把朱泥壶静静地放着,壶如人,不语却自有故事,它叫《圆觉》。
这是吴锦全大师的手艺,也是我在一盏茶的午后,画下的形影。壶体圆融无棱,盖钮如初鼓未敲,是“回音”之意的隐喻:无声胜有声,虚空中有回应,观壶如听壶。
很多人不知道,这样一把壶,是要“听”出来的。
展开剩余70%吴锦全大师常说,泥是有耳朵的。潮州的朱泥,取自韩江畔低洼湿地,此为他与父亲共同考察后试用的新泥段,需经年沉淀,日晒夜风,才肯柔顺下来。制坯之时,拉坯人不能急,手掌要如老匠抚琴,慢慢试,慢慢揉。他拉坯时不说话,听泥性如何,听水分如何,听那转台如晨鼓低鸣。
《圆觉》的原泥选自旧岁那年冬水最退时的韩江北岸,那年正逢大寒,河面起霜,吴锦全大师便趁日出前独行河岸,探泥成壤。这块泥他只取一小撮,用掌心揉了三遍,说这泥有“温”。我当时笑,问:“泥也讲温度?”他说:“你手心若冰,泥不肯听你。”这话我记了很久,甚至写进了笔记里:“知温而后成器。”
我与吴锦全大师相识的那年,潮州正举办非遗市集。游人熙攘,潮剧一段《苏六娘》刚唱罢,我与他在牌坊街的后巷喝工夫茶,他说起作品“红头船”的设计过程,感慨那年绘稿无数、一次次推翻,再重来。我问他是否觉得困倦,他看着茶盏上翻腾的水雾,说:“只怕我们这代人做得不够透,把老祖宗的本音弄丢了。”
那天之后,我给他寄去《圆觉》的初稿。壶盖如钟覆,壶钮如鼓心,身线四起似声波荡漾。整个设计理念来自一句老匠语:“壶中有声,匠心可闻。”壶为器,器为声,声藏于泥火之间。
《圆觉》出窑那天,枫溪的天空低垂,像拂晓前未响的乐声。吴锦全大师穿着一身素色布衣,站在窑前,双手合掌,不言不语。壶身火色匀净,壶嘴如初月,壶把圆润若音弦回旋。没有一丝破绽,像是从泥火中自己奏出的低音。
潮州的壶艺,不在匠气,而在气象。吴锦全大师懂这一点。他不愿做只为市场捏形的壶匠,而是愿意在每一把壶中,注入一份潮人的骨气。就像那把《红头船》,是风浪里搏来的生机;这把《圆觉》,是聆听泥心之后才有的回声。
我曾看他面对外国文化官员示范拉坯,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转台上轻轻托举,一层泥壁就此成形。他话不多,只在壶成之后,俯身细细检查每一道线、每一寸弧,最后用拇指轻轻按了按壶盖与壶身的吻合处,点了点头。没有解释,没有展示,他的回答,全藏在壶的静默里,那份专注、克制与从不妥协的自持,就是他身上最真实的工匠精神。
潮州是潮人走出去的起点,也是他们心底归来的终点。壶艺,也正如潮人精神的缩影:外柔内刚,含蓄不张扬,却有耐得住时间的韧性。
如今《圆觉》仍静静地摆在“祥记”铺中最里侧的木架上,晨光穿窗而入,落在壶肩处,像是替它披了一层无言的光。偶有识器之人来观摩,问他是否愿意再造一把,他只是拂了拂壶身的尘土,轻声道:“壶若有心,自会回响,不必重来。”
枫溪的老铺还在,吴锦全大师依旧每日凌晨六点入室练手,一杯凤凰茶,一方拉坯台。潮州的壶,不止盛茶,也盛光阴、盛故乡、盛千年文化的默语。
若有缘人取之,将它捧在掌心,壶中茶烟未起时,也许就能听见轻声一句:“壶者,不语,心可听。”
(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、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、潮州市湘桥区作家协会副主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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